沙耆生平

六、精神疾患 祸兮福兮

  沙天行

 

晚年的父亲

 

在本文结束之前,我还要说说我父亲的精神疾病。因为这涉及到一亇精神病画家從事艺术实践的价值和意义。有人说我父亲是个疯子,他的画只是一个疯子的涂鸦而己。也有人说他没有病,甚至在电视专访节目中公开说:"我看他没有病,一点毛病也没有"。这也显得言过其实。我深感人的精神疾病和精神活动极其复杂,一定要因人而异具体分析。

现代医学认为,精神疾病是由心理原因所导致的一种精神创伤。这种创伤如未能得到及时治疗,发展下去严重到一定程度,就会造成人的思维、情感、行为的分离和不谐调,这就是精神分裂。但这种"分裂"的性质、程度以及对病人的行为能力的影响,又是因人而异、千差万别。这种精神创伤的结果,是导致思维障碍?还是情感障碍?还是行为障碍?或是三者皆有之?还是只有某一种或两种障碍?其障碍程度和性质如何?即使是属于思维障碍,也有逻辑思维障碍、抽象思维障碍和记忆能力障碍等等之别。各种障碍的性质不同,程度不同,相互影响不同,最后导致行为能力的表现形式和社会后果也是不同的。因而精神疾病(包括精神病)的个体差异极大,不能简单而论。且现代医学对精神疾病的研究,在某些领域至今尚属空白。对于我父亲的病,重要的是弄清他的病情与艺术创作的关系。

为此,我曾经和多位精神病医生作过多次长谈,探讨父亲的病情。使我受益非浅。根据我多年的观察、了解病史、以及和医生们的讨论,对他的病,我逐渐形成如下一些认识,供有兴趣于沙耆艺术研究的人参考。

(1)、首先应该肯定我父亲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而且是狂躁性精神分裂症患者。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经谈到过,他1942年首次在国外发病,己有住院记录在案。解放后他又住过两次医院。一次是1954年由三伯父沙文汉同志安排,住杭州浙江省精神病院;另一次是1964年由四伯父史永同志安排,住南京神经精神病防治医院。在杭州住院期间还做过电休克治疗。这些都有病历在案。平时他伴有幻听、幻觉,以及逻辑思维混乱的症状。病情发作时情绪狂躁、激动,伴有破坏性。现在多数人接触到的沙耆,己是文革以后走出沙村的沙耆。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条件和创作环境的改善,又经过两次住院治疗,情绪已逐渐平静下来。

(2)、父亲发病的原因,首先是有家属史的。小时候他还发过癫痫。而且性格内向,主观固执。19岁时被捕入狱,对他的精神打击很大(在他以后的日记中,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也许为日后得病埋下种子。他25岁在比利时皇家美院毕业时,决定放弃回国、继续深造,由此所带来的一系列矛盾冲突和精神压力长期得不到解决,是他发病的主要原因。多年来外界传说我父亲是由于回国时得知父亲亡逝,妻儿失散而突发精神病。现在看来这个说法不确实(我祖父的过世和我母亲参加革命,我父亲回国前己从国内来信中知晓一切)。应该说,回国后家庭的破裂加重了他的病情。从他解放初期(五十年代中)所写的日记看来,当时他还能写大篇文字,思路有时也还比较清晰,不像后来(六、七十年代)这样混乱。他在国外第一次发病时(1942年),由于及时治疗,很快恢复了工作。但第二次复发时1946年),未能及时冶癒就带病回国,加之当年国內的内战又起,家庭变迁,以及生活和创作条件相比国外有着巨大落差,这一切是他回国前所始料不及的,又给他平添了许多新的精神创伤。当时又无治疗条件,病情不断加重。

(3) 有意思的是,在八十年代初,当我拿着父亲书写的文字和绘画,跟医生进行探讨时,医生认为我父亲的精神障碍似乎仅局限于"逻辑思维混乱",而他的情感活动依然相当丰富,喜怒哀乐、美丑好恶在画面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十分清晰。而他的身体其他器官都很健康,起居生话也能自理。医生们认为艺术活动主要不依赖逻辑思维,而依赖丰富的情感。这也许是一些精神病画家能在病中继续作画的重要原因。

记得在1983年杭州画展的座谈会上,本来没有安排我父亲讲话,但在会议中间,他突然站起来讲话了。开头几句话是表达对大家的感谢。让听者感动。但讲着讲着就讲到鲁迅先生和新文化运动等等。让与会者听得一头雾水。当时我也在场,我明显感覚到他有自己的想法要表达,但是用口头语言表达不清。这件事情给我印象很深。我常常会把他当时的表现与"结巴"联系起来(想说而说不来)。后来有一次我看他画画。当他一拿起画筆面对画布,表现出那样的专注,那样从容,那样自信,那样得心应手、挥洒自如。我忽然有一个"发现"。对呀!绘画也是一种人际沟通的语言呀!他因为逻辑思维障碍,而难能用逻辑形式组织起来的语言或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但这並不妨碍他可以用线条和色彩组织的绘画语言,把自己的感情和思想表达在画布上。而他正是绘画语言的大师呀!也许这正如盲人的听觉尤其灵敏一样。上天会不会在关上一扇门的时候又开启一扇窗呢?

我曾见到一幅父亲画的油画《双马图》,画旁的题字是:沙耆 一九九二年双十节。这天正是大伯父沙孟海先生的忌日。这是他得知大伯父过世的消息后画的。画中一匹色彩斑烂的亮马,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看着另一匹朦胧之中的灰马慢慢地远去。这幅画寄托了他对这位敬如父辈的兄长多么深厚的情意,隐寓着那样丰富的内含!这是任何美好的口头语言和文字都替代不了的。这就是沙耆的语言,一个精神病画家的语言。你能说这样的画只是"疯子"的涂鸦而没有思想和情感吗?

油画《双马图》1992

(4)、医生还告诉我,这种病不少人是有间隙性或周期性的。我发现父亲也不是一年四季都在发病。他多在春夏之交、油菜花黄了的时候发病。或者由于受某个诱因刺激发作。例如八十年代某天报上刊登比利时女皇伊丽莎白来我国访问,他看到报纸后跑到二楼阳台上去大喊大叫,说女皇是来看他的,为什么不让他见……。但在不发病的季节,有时候确实和正常人行为举止没有两样。记得1983年7月,《沙耆画展》在上海展出时,适逢法国国庆。当时法国驻上海总领事蒲柏南先生寄来两张请柬,邀请我父亲去参加庆典晚宴。于是我陪同父亲去出席。当时我着实紧张了一亇晚上。因为离开杭州的时候,大伯父沙孟海先生特别关照我少让父亲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更不要去参加外事活动,以免出洋相。庆典在领事馆露天花园内举行。简短的讲话过后,是丰盛的自助餐,这在今天已不再稀罕,而在廿年前却是够奢华的。我看父亲熟练的从侍者的托盘中拿起酒杯,兴奋地穿梭于人群之中,彬彬有礼地用法语和人家招呼、点头、碰杯……我在他后面不远处跟着、看着、想着。此景此情,我实在很难把他与精神病人联系起来。 也许这种场景,是他过去所熟悉的,只不过是久违了……。像这样的例子正是举不胜举。我父亲的另一个学生曹莫暗曾讲过这么一件事:有一年冬天,他白天跟我父亲外出画画,晚上睡在同一个房间,发现他半夜里起来多次,原以为是老人夜里多尿,后来发现我父亲在修改白天没画完的画。他见莫暗醒来,就笑眯眯对着莫暗幽默地说,"夜晚缪斯出现,我要抓住不放"(指半夜灵感来了)。说明他对自己的作品也是进行反复思考、推敲的,並特别重视灵感的。他对他的学生们强调最多的是"画的格调要高"。

(5)、据医生介绍,现代医学对精神疾病的治疗方法大抵有三种:

第一,药物治疗。但副作用大。这使我想起1982年我父亲刚到杭州浙江省博物馆帮助修画时,为了让他能更"正常"一些,曾经又到杭州古荡精神病院去配药吃。但是吃了药后,人虽然显得安静了,但变得呆滞了,只想睡觉,赖得画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反而影响了修画工作。于是和医生商量减药,直到完全停药。停药后,人的感情又渐渐丰富起来,也要画画了,虽然有时脾气暴躁,喜怒吵闹。这正是他感情发泄的表现。比起呆滞木纳要好得多。

第二,心理咨询。国外还有教会通过牧师来疏导的。但是,当年在国内自然没有这个条件。在那样偏辟的乡村,乡民们都把他看成一个"不正常"的傻子,除了对他的同情和尊敬,很少有人可以跟他说说心里话。面对四壁,孤寂半世。他只有翻阅《圣经》,在天国的故事里寻找自己的尊严和安慰。这本从国外带回来随身携带的《圣经》,己经被翻烂了,补了再补,书中每一页的空白处都留有他的笔迹。经过那么多年的变迁,他身边许多珍贵的东西都遗失了,而这本《圣经》还在,也许这正是他的精神依托。父亲在国外已入了教,这可能是在国外教会医院治疗时留下的习惯。

第三、音乐和绘画。医生认为,绘画最能让病人把思想集中在画面上,忘却自己的精神创伤,如果病人又是个画家,那么绘画对他来说更是件熟悉而快楽的事情,绘画作品还能体现自己的尊严和价值。这是最好的良医良药。在我父亲身边的人,都注意到了这样一种现象。我父亲只要一拿起画笔,面对画布,人立即就会平静下来,好像变了个人一样。思想集中,从容不迫,每一笔都显得那样自信,一画就是几个小时。父亲回国几十年来,几乎没有一天放下过手中画筆,他是靠这支笔才把他的生命支撑到这么长久。

笔者和雕塑家王松引先生在他的工作室沙耆塑像旁留影

如何理解一亇精神病画家的艺术实线?我国著名艺术评论家范景中教授在为《沙耆油画作品集》的序言中写道:"在理解一个有精神疾病的艺术家的绘画何以不同于一个精神病患者的涂划的时候,我们不应该忘记凡.高的告诫:'不要以为我故意拼命工作,使自己进入一种发狂的状态。相反,请记住,我被一个微妙的色彩平衡所吸引'。这一告诫正是艺术为人类带来福祉的声音,离开了这一点,我们的文明就会暗然失色。"

这使我联想起作为哲学家的周国平先生对于"孤独"的几段论述:

"一般而论,人的天性是不愿忍受长期的孤独的,长期的孤独往往是被迫的。然而,正是在被迫的狐独中,例如牢狱和疾病之灾,有的人的创造力意外地得到了发展的机会。强制的孤独不只是造成了一种必要,迫使人把被压抑的精力投入于创作,而且我相信,由于牢狱和疾病把人同纷繁的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人是会因此获得看世界和人生的一种新的眼光的,而这正是孕育出大作品的重要条件。" "孤独之为人生的重要体验,不仅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才与自己的灵魂相遇,而且是因为唯有在孤独中,人的灵魂才能与上帝、与神秘、与宇宙的无限之迷相遇。" "然而,尽管注定孤独,仍然会感觉到孤独的可怕和难以忍受。上帝给了他一颗与众不同的灵魂,却又赋与他与普通人一样的对于人间温暖的需要,这正是悲剧性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