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自1946年回国至2005年过世,几乎一个甲子。当他在上世纪之末再次以一位艺术家的新面貌出现在中国画坛时,整个画坛都为之一惊。许多人都以为他早已过世,更多人关心他这后半生是怎么过来的?报上纷纷载文介绍他的生平艺事和回国后的情况。但其中不少内容与真实相去甚远,以讹传讹者不少。
我父亲從1946年回国到2005年过世。这59年日子,大致可按文革前后划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可从1946年10月回到沙村起至文革结束后于1982年2月离开沙村去筹办回国后的首次《沙耆画展》,其间共36年。后一阶段可从1982年2月离开沙村到2005年2月过世,其间共23年。文革前的36年,是我父亲人生的低谷和艰难的日子。父亲回国时,我祖母仅靠几亩薄田出租而维持生机。父亲带回来的,除了几百幅绘画,几乎身无分文。在上海下船时,连支付行李超重费的钱都没有。也许他想得很好,只要这些画能在上海开成画展,卖出几幅,名和利就都会有了,去国十年的种种误会恩怨,也会随之烟消云散。但是偏偏他的命运不济。画展消息刚刚见诸报端,内战风云又起。画箱还来不及启封就又尘封起来。他不得不径直回到故乡,两手空空面对期待十年的老母。这是何等巨大的打击?何况是对一个精神病人……,而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更是陷入了灭顶之灾。
两年前,我偶然在沙金土先生家里,见到一幅我父亲画的彩墨画。画着一只用绳子捆住双脚被倒挂在墙上的鸡。金土兄是我一位远房亲戚。他告诉我当时父亲回乡不到半年,有一次他在我父亲那里看到这样一幅画十分喜欢,就向他索取。父亲答应为他再画一幅同样的送 他。他过几天去时,画己经画好。但在鸡的背景上题写着一篇深有哲理的文字:"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哉诚全而归之"。开始,我对这幅画并不太在意,因为我父亲回国后经常会画被杀了后倒挂着的鸡或鸭,仍至再画上滴着血的碗。类似的画看多了也就不太在意了。但这次那篇寓意深刻的哲文深深地吸引了我。初一看,这篇文字讲的是个以曲求全的道理,与那只倒挂的鸡毫无相关。然而,细细品来,联系到他当年回国时的处境和心境,发觉那字字句句似乎都在诉说着一个委曲求全的故事和传达着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疚意和痛楚。这使我想起父亲曾经不只一次和我讲过"我很痛苦"的话。感到这是一颗滴着血的心…..。
父亲刚回国的时候,情绪十分暴躁,那年我10岁,刚从新四军山东根据地回到我父亲身边。当时父亲几乎每天晚上通宵达旦的大喊大叫敲东西,发泄心中的积怨,把家里所有家俱、门窗敲得没一件完整的。每到晚上,我和祖母都是心惊肉跳,提心吊胆,相拥着以泪洗面。有一次父亲的病发得实在太厉害了,还动手打人。被我的亲戚叫来几个村民强行绑在楼下大厅的柱子上,父亲如一头怒吼的狮子挣扎着,此情此景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记忆。现在多数人接触到的父亲,已是文革以后走出沙村的沙耆。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条件和创作环境的改善,又经过两次住院,情绪已平静下来。
父亲回乡后的生活,开始是由我祖母亲自照料的。我父亲有二个姐姐,养了十亇孩子,她们成了我祖母的帮手。尤其是我大姑丈童全根,数十年来如同亲生儿子那样协助我的祖母照頋我父亲,直到把我祖母养老送终(对于这一点,甚至连我父亲都在日记里写下了对这位姐夫的羡慕和感激之情)。虽然父亲生话由我祖母照料,但祖母毕竟是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照料我父亲的重担,无形中落到了大伯父、三伯父和四伯父的肩上,他们成了我父亲事实上的监护人。他们代表沙家处理我父母的婚姻、帮助我父亲治病、
1964年父亲住院后,祖母亦因年事已高、体弱多病,遂由我大姑母和大姑父把我祖母接到他家童村同住。父亲出院后亦因此
这期间还有件事值得一提,那就是上海汪玉琴老先生与我父亲一段40年的友谊。汪先生毕业于燕京大学文学系,受业于郭绍虞先生,对国学新学都有相当的兴趣。他在60年代初受宁波师范学院(现为宁波师范大学)之聘,由杭州大学前往任教期间,得知沙村有一位曾经非常有名的艺术家,汪先生对艺术人士非常敬重,决定前往拜访。四十年后,他这样回忆道:"沙耆家无一长物,只有一床一桌,四壁都是图画。由于当时没有颜料,沙耆只是用墨作画,一块粗墨,一台大砚,一支秃笔,到处涂写。沙耆不太言辞,不爱交际,村里的人虽然敬重他,但总觉得他有毛病。当他得知来意后,非常兴奋。我与他聊起了艺术,谈话中,我得知沙耆非常喜爱《楚辞》,因为其中有香草、美人及爱国的情怀,也非常喜爱法国文学,我们颇有同好"。当汪先生了解了我父亲的情况后,从宁波和上海买来了水粉颜料和水彩纸。他每两个星期去看我父亲一次,带些酒和小菜及生活用品,一起聊天。汪先生回忆说:"沙耆作动物画,尤其是老虎,都是从眼睛入手,与一般的西洋画法不太一样。除老虎之外,他喜画狮子、狗等……。他作水粉画,一般都是将颜料直接挤在纸上,就象用油画颜色作画一样,很少渗水。……塘溪(沙村)的环境很有野趣,沙耆在那里与大自然很交溶,经常游泳、登山,虽然生活贫苦,但他也能自得其乐。他时常到街头去买只兔子,回家将其杀后,挂至墙上写生,画完后,便将其煮了下酒。只要是他觉得谈得来的朋友,就会当场作画相送"。这两年间,汪先生得到我父亲送给他的近百张水彩画,其中有风景、裸体、动物等等。文革开始后,这些画寄存在一个朋友家里,后来抄家便不知去向……。1979我父亲因病回上海住院期间,汪先生还经常去看他,有一次他一个人柱着拐杖去看我父亲(他自己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不幸从楼梯上摔下来,跌得鼻青眼肿。
著名艺术理论家、中央美院教授钟涵先生,对我父亲这一阶段的艺术创作活动,作了这样评述: "不幸这个阶段却成了一个漫长的、在伤痛中博斗的乐章,持续了他整个人生数十年的中段,是在极反常的情况下留下艺术生命的记录。……他被放到了远离追逐名利的圈子之外的地方,反而使他排除了外界的干扰,可以从容於艺术天地之中。……孤寂、清贫、简朴的生活反而成全了这位艺术之子的沉潜追求,获得了艺术上最难得的一种自由,即纯真之心的自由。……我们可以说了:不是上天忌才,而是逆境、痛苦、几乎一生的代价反倒成全了艺术中的至诚,於是沙耆达到了,在艺术中体现精神上的超越"。"面对着这位不幸的长者,这些伤痛的心血洒落,我们的心怎能不也为之隐痛!……我以为,重要的是这里透露出了一颗不甘为命运所击倒的、执着的、炽烈的艺术之心"。 "这种漫长时日的错杂紊乱,又是后一个阶段,即晚年时期,得到净化与超越之先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