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耆研究

画可画,非常画

 

   王邦雄 孙惠明 

沙耆在中国美术史上是一个特例,因为以往的中国美术史都很少提到他,即使在美术圈内,知道他的人也不多。从八十年代开始,在沙耆亲属们的努力和社会各界的关心支持下,“沙耆画展”先后在杭州、上海、北京等地举行,展出沙耆旅欧时期50多幅油画,从这时开始才为人们所关注。当时正值改革开放,美术界都向外求索,当看到沙耆留比的原作,美术界人士一下子眼睛一亮,中国还有这样一位学西方油画学得如此出色的画家,而且还获悉他得过比利时“优秀美术家”金奖,并多次参加过有欧洲名画家毕加索等人参加的画展……从此时开始,沙耆像出土文物那样进入了中国美术家研究的行列。 人们谈论较多的是沙耆在海外学习的业绩,以及当时留存下来的作品。沙耆从1946年回国后就患精神病并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即使是后来开了沙耆的个人画展,仍有许多人以为沙耆早已离世,却并不知道沙耆仍然活着并且隐居在浙江乡下。后来还发现,沙耆发病后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一直在画,而且存留下许多画作。正如他儿子沙天行所说的,他父亲是不幸中的大幸,“五十年幽禁”,半世孤寂,竟未能磨削他那高傲的性格和旺盛的激情,面对逆境,无论遇到何种窘迫,沙耆从未放下过手中的画笔。绘画成了他在孤独中显现尊严的方式,成了他治疗精神疾患的良药,成了他超越自我的武器,这“囚笼”竟成了他隔绝外界无休止争斗和喧闹的屏障,保护他在艺术的天地间自由地、无拘束地翱翔……。众所周知,中国从1949年解放以后,运动不断,斗争不断。正如李泽厚在《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指出“1949年翻开了中国现代史新的一页,但并没翻开文艺史的新篇页。第二代第三代的作家们大多停笔了,或者写些手不从心,主观上相当忠诚,客观上相当滑稽的作品……他们或封笔改造,或强勉自己去写那并不熟悉也并不一定能热爱的工农兵的大众生活”。美术界的情况亦是如此,而且越是受西方影响深的,特别是留学欧美英法的美术家,情况更是悲凉,处境更是糟糕,刘海粟、林风眠等就是最好的例子。沙耆由于疾病几乎与世隔绝,几乎被人遗忘,再加上沙耆长期住在宁波鄞县的沙村,更不为人关注,沙耆似乎从人间蒸发而无声无息……正是精神疾患,沙耆才祸兮福兮,才留存下许多不被人注意的绘画作品……。 根据亚妮的寻访笔记,沙耆发病在乡村中,并未放弃绘画,而是一直不断地在画画,“村民们回忆沙耆在沙村时的情景,说他很有意思,走来走去,一直在画画,谁要是请他喝酒或是叫他画画,他就会给你画,大家都叫他‘傻子公公’”。我们有幸得到沙耆儿子沙天行的帮助,看到许多沙耆画在旧笔记本,画在《圣经》,画在英法字典等书报杂志上的手绘作品。这些作品,都是沙耆随心所欲的涂鸦,自然天真,无拘无束。精神病医生认为,沙耆的精神障碍仅局限于“逻辑思维混乱”,而他的情感活动依然相当丰富,喜怒哀乐,美丑好恶在画面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十分清晰……

 

正如他儿子所说:“我曾见到一幅父亲画的油画《双马图》,画旁的题字是:‘沙耆一九九二年双十节’,这天正是大伯父沙孟海先生的忌日,这是他得知大伯父过世的消息后画的,画中一匹色彩斑斓的靓马,恋恋不舍地回头去,看着另一匹朦胧之中的灰马慢慢地远去,这幅画寄托了他对这位敬如父亲的兄长多么深厚的情谊,隐喻着那样丰富的内涵!这是任何美好的口头语言和文字都替代不了的,这就是沙耆的语言,一个精神病画家的语言,你能说这样的画只是‘疯子’的涂鸦而没有思想和情感吗?”儿子对父亲是理解的,其实我们对精神病人的内心活动还缺乏必要的研究,尤其是作为画家的沙耆的精神更无法使人深入窥探其中。我们看沙耆的画,又有别样的感觉,我们认为沙耆的画又不同于一般意义画家的画,沙耆不是正常人,沙耆已经躲进了他个人的世界,“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也正如水中天所说:“沙耆的艺术是生命遭遇挫折时的自然流溢,他的绘画是‘不能不为’,‘有所不能自已’的产物,因而具有‘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的独特情貌。这显然是可慕不可学……沙耆是以自己的生命遭遇浇灌艺术之树的人”。可以说沙耆的一生,除了画,还是画,他只会画画,除此之外别无所有。 我们感兴趣的是沙耆画在报纸杂志以及字典乃至废纸碎片中的图画,他那些自说自画、信手拈来的图像,那些不分美丑、不分彩色与黑白、不分对象与情节、不分大小与高低,那些自然而然,不加任何修饰,不作任何处理的线条组合……。不管他画的是什么,沙耆的画,实际上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生命的表达,他画画不是为了外在的目的性,而只是为画而画,无目的地画,自然而然地画。这是精神疾病所使,还是内心世界外化所使,我们不得而知,我们看他的画,深深感受到他已经超越了常人所画的画,它属于“非常画”——“画可画,非常画”。众所周知,艺术的价值和意义在于表现生命,这种生命当然并非仅仅是一般所谓人类乃至一切生物的生命,甚至包括一切事物的生命。中国艺术家对生命的体认和表现,有着西方艺术创作不曾具有的生命智慧,这就是中国艺术家,特别是那些真正优秀的艺术家常常具有的以修身养性为理想,最后达到精神的自我解放乃至生命的自我超越和升华,作为终极目的的精神境界。《毛诗序》所谓:“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其实不仅仅是诗歌,乃至其他艺术门类都是艺术家生命意志的表现和外化。我们在看沙耆涂抹在笔记本上的图画时,隐隐感觉到他早期留学比利时的西方绘画中的图像,以及早年受到国学启蒙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图像的存留,再加上他个人的生活经历与生命遭遇,这多重印迹相加重叠完成的他对自己生命意志的表达。这完全是生命的自然流露,丝毫没有人为的修饰加工成分。这些图像十分纯真本朴,这是正常画画者很难做得到的。 我们对精神病患者没有研究,只知道他逻辑表达与理性思维的混乱。但艺术常常是不需要理性的,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是不一样的。这可能正是精神病患者常常使用艺术图像来打发时间,来治疗自己的最好方式。而沙耆恰恰又是一个长期生活在绘画世界的艺术家,一个非正常的艺术家。正常艺术家的思维是清晰的,他常常还要区分美与丑、对与错、是与非,他们不但在生活中,在艺术创作中也常常作二元对立的区分,尤其是经过西方科学理性熏陶,在西方留学多年的年轻艺术家更是如此。而中国艺术的生命内核恰恰是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美无丑,对一切事物无取无舍,心量广大,明白四达,这才是中国艺术区别于其他艺术生命内核的中心内容。

 

在一般人看来,是与非,美与丑是有区别的,执着于是必然舍弃非,执着于美必然舍弃丑。而是与非,美与丑常常是相对的,甚至,是本来就是非,非本来就是是,美本来就是丑,丑本来就是美,这里并不存在绝对的区别。作为艺术家最起码应该超越这种分别心,而具有更为宽容、豁达的生命境界,这样才能做到在表现生命存在物时不会有所遗漏。《淮南子》有云:“圣人无去之心而心无丑,无取之美而美不失”,“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美矣;求丑则不得丑,求不丑则有丑矣;不求美又不求丑,则无美无丑矣,是谓玄同”。这里显然表达的是一个哲学问题,但同时又是一个艺术问题,是对中国艺术生命内核的精辟概括。 现在人们常常对沙耆的风景写生,静物写生,乃至人物写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在我们看来,真正能体现沙耆近晚作品的代表恰恰是这些似写又画,似画又写,十分随意的涂抹作品。更令人叫绝的是他画在字典四边,似插画非插画的线描勾划,不管是器物、动物还是人物,沙耆在涂抹时是那样的放松,那样的随心所欲,那样的自由自在……。因为在中国的庄子看来,美与丑,神奇与臭腐本来就不是迥然有别的两个事物,不是为二,而是为一,如其所言:“万物一也”。美丑无分别,一视同仁是中国艺术最深层次生命内核的精神实质。许多人将罗丹、波德莱尔的“化丑为美”或“以丑为美”与庄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相提并论,以为表达了相同的美学智慧,其实两者还是不一样的,罗丹与波德莱尔只是将现实存在的丑转化为艺术领域的美,在他们看来,现实存在的丑依然是丑,罗丹所谓的“自然中公认丑的事物在艺术中可以成为至美”的观点,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但在庄子看来,现实存在的丑与美之间可以直接转化,甚至本来就没有分别,丑即是美,美即是丑,用老子的话说就是“无执无失”,用文子的观点来说就是“不为善,不避恶,遵天之道”,这不仅因为美与丑本来不二,而且根本就是“一”。视美丑不是为二,而是为一,乃至于一切事物无论美丑尽皆不取不舍,这正是中国艺术心量广大,通达无滞,明白四达的最深层次生命内核的集中体现。当人们明白了这一智慧时,才有可能将一切事物作为艺术表现的内容与形式,只有无论善恶、美丑、是非,尽皆不取不舍,才有可能使艺术表现的内容显得无所不容,使艺术表现的形式无所不能。人们常常将艺术的最高表现与精神病人相比拟是有一定道理的,精神病人不是正常的人,不是常态下的人,他们的思维方式常常不被正常人所理解,尤其那些奇思怪想、奇谈怪论……。你看沙耆只要有纸有笔,乃至书籍字典的空白边角处,他都视为可以表达的绘画空间,随手拿起,随手涂抹,丝毫不作修改,他根本不作分别,这种不取不舍,通达无滞的作画状态,常常是许多艺术家求之不得的。正是因为当艺术家对一切事物不分美丑,不取不舍,无所执着的时候,事物就会竞相呈现在其脑海之中,无所不存,圆润豁达,随意遣用……

 

石涛有“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的主张,其目的就是不被一物乃至一法所蒙蔽、所束缚。 我们把沙耆画在笔记本、字典、书籍、报纸杂志上的涂鸦作品拿出来探讨,就是想指出,中国艺术的生命智慧是超越二分法的,也是当今许多艺术作品中所缺少的。对于美的追求确实是一切艺术的共同生命精神,但这并不能真正体现中国艺术的生命内核。真正能体现中国艺术生命内核的就是这种超越了知识二分法,乃至对于一切不取不舍的无所不容的生命精神。同样需要指出的是对于当今“原创之思”被遮蔽而缺失的现实,无论是科技,还是文学艺术,原创需要求知、求理,但根本关键是求悟。这个悟性的培育和提高,主要不是靠理性的、逻辑的概念思维,而要靠“象思维”。“象思维”是中国艺术的另一种有别于西方艺术思维的特殊思维方式。当然沙耆的一些涂抹作品并不能完全代表“象思维”,也并不能完全说明中国的“象思维”,但作为个案,作为另类的一个个案,是值得引起我们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