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耆研究

高品格的艺术创造 ——读沙耆的画

 

   邵大箴 

   新美术 

   1998.4 

不久前,我们一群人在北京聚会讨论吴大羽先生的艺术。吴冠中先生说,吴大羽艺术的长期被忽视、被埋没,在现代中国是一种应该引起我们深刻反省和深刻思考的现象,这现象可以称之为"吴大羽现象"。我们之所以用"现象"这个词来概括这类事件,因为它有普遍性,涉及的艺术家不是一位两位,而是相当一批。大致上说,从30年代到80年代初,除了我们主流意识形态承认和接受的画家之外,有相当一批有才能和有造诣的画家被人为地拒之于门外。当然,在主流意识形态接受和认可的画家中,命运也很坎坷,因为我们那时坚持的意识形态往往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常使忠实于它的人有灭顶之灾(如"文革"期间)。当然,另外一批画家,即在那时被社会排斥贬抑的画家的生活就更惨,他们常常受到非人的待遇。今天,我们坐下来讨论沙耆先生的艺术,说实话,心里是很难过的。沙耆先生的名字,在当今艺坛很少有人知道。他被埋没了几十年。有人会说,他因为有病,不能正常工作,所以人们对他的人和艺术淡漠了,这是一个原因。但是,我想,即使他没有病,有了工作,他作为艺术家,也不会受到当时社会的重视,因为他的艺术观念与实践和那时的意识形态格格不入,他画他的感受,抒发他内心的感情,不会为了适应某种政治需要,违心地去画他不愿意画的东西。艺术是人内心世界的自由表现。艺术可以和政治结缘,有的艺术家有强烈的政治责任感,用艺术手段表现政治内容,无可非议;其中有佼佼者,有大师,他们永远值得我们尊敬。还有另一类艺术家,他们描写普通的事物,描绘大自然,作品没有"重大主题",但不是没有思想,而是把思想隐藏和包含在艺术语言之中。我们读他们的作品,同样会陶醉,会兴奋,会产生思绪,会得到感情上的陶冶。几十年前林风眠说,艺术有为人生的,是为人生而艺术;有为艺术本身的,是为艺术而艺术,大体上也是说的这个意思。这后一类艺术是人类审美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忽视或否定这类艺术,实质上也是对人性需求的一种否定。不过,任何用强制的手段遏制这类艺术的努力也只能得逞于一时,最后必将导致失败。今天,我们对曾经被埋没的画家一一予以重新评价,还他们以本来的面貌,给他们以应有的地位,就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令人遗憾的是,他们有的已经离开了人间,有的已入耄耋之年。他们一生受尽了苦难。当然,我并不认为沙耆是属于"为艺术而艺术"的艺术家。30年代国难当头,他提出"为民族而艺术"的口号,他还身体力行,40年代为孙中山先生画像;他用艺术积极参与反法西斯的斗争。我只是想说,他是一位遵循艺术创造规律的艺术家,而在极"左"思潮流行的年代,遵循艺术创作规律的人往往要受到排斥和批判。今天我们在重新评价那些被埋没的艺术家时,希望悲剧不要重演,希望我们的社会能从已发生的悲剧中深刻汲取教训。为此,我们不仅期待建立一个法制健全的社会,而且期待建立一个尊重文化艺术创造规律的社会。愚昧和狭隘是文化艺术创造的大敌。这是我参加沙耆油画艺术研讨会的第一点感想。

 

中国人真正接触油画的历史很短,只有一百年左右。可是这一百年来,油画在中国已经站稳脚跟,已经有了中国的面貌,且在社会文化生活中产生了和产生着重要的影响。许多外国人也很客观地评价中国油画的成就,我们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不长的时间内,中国人就能领会和把握西画的要领,而且赋予它某些新的因素,使之具有某些"中国特色"?毫无疑问,我们中国人的才智在这方面起了作用,但更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中国有深厚的民族文化传统。受传统文化浸润的艺术家,只要有开阔的胸怀,往往能触类旁通,能更深入地领会异族文化的精髓。徐悲鸿、林风眠、吴作人、常书鸿、沙耆等,到外国学习油画之前,均有相当的民族文化艺术的修养。所以他们在国外学习成绩优异。沙耆留学比利时国立皇家美术学院,受教于巴斯天(A. Bastien)教授,从1937年至1939年,仅两年时间,就取得优异成绩,不仅毕业时名列前茅,而且获得珍贵的"优秀美术金质奖章",毕业后,他因大战期间交通阻梗,不能回国,继续留在比利时从事艺术创造,不断取得新成绩。人们认为,他参展作品中的线条"使人唤起一种崇高的印象,用笔如神,令人想起中国古代佛教美术的影响";人们称赞他的水彩画"有一种近乎魔术般的流畅……其风格朴实、匀称,给人以罕见的真实感。这些丝毫不带做作而造诣极深的作品,不会不令真正的行家倾心陶醉"。(Stephane Ray为1945年"沙耆画展"所作序言)。沙耆之所以能创造出这些有艺术魅力的作品,固然是因为他才智过人和勤奋非凡,但也和他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有密切的关系。沙耆的父亲沙仔甫擅长中国山水画,沙耆从小耳濡目染,受到影响。这使他易于接受和掌握弗拉芒画派的艺术。弗拉芒画派的风景富有诗意,使人感到亲切、自然,其手法、技巧等与中国山水画迥然不同,但在重感受、重印象、重表达主观感受方面,两者有共通之处。在两种文化与艺术的教育和感染下,沙耆的油画作品在深得弗拉芒艺术真谛之同时,也别具中国山水画随意、自由,即兴表现的情趣,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这说明,沙耆在1946年回国之前,已经是一位很出色的艺术家。吴作人评论他说"在西欧治学严谨,敏求过人,蜚声海外"是恰如其分的;徐悲鸿约聘他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得知他因病缠身不能赴任时又言明保留其教授职位,也说明他的艺术成就当时即已得到行家的认可。沙耆长期受病魔折磨,被迫在故乡沙村闲居,几十年来,他未搁下画笔,仍继续从事绘画创作。虽然在"文革"期间被扣上"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帽子,受到打击,许多作品(包括从欧洲带回来的数百幅画卷)被造反派焚烧,但在打倒"四人帮"之后,仍然壮志未酬,在条件困难的情况下执着地进行艺术创造。这种献身于艺术的精神是非常值得敬佩的。对沙耆来说,艺术是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生命不息,艺术劳动就不会停止。他作画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不为名,不图利,仅仅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感情。这种对艺术真诚的态度,决定了他的作品自然、真切的品格。他画的都是极平常、极普通的农村景色,但在他的作品面前,我们不会无动于衷,而会被它引到画面的深处,引入他创造的境界之中。因为这些对我们来说既亲切又陌生的画面,绝不是客观物象的摹写和再现,而是渗透着他对大自然的一片真情。

 

虔诚赋予沙耆的画以某种古典精神,而随意使他的画接近印象派、后印象派以至表现主义的画风。也许是他的真诚,是他与普通农民生活、与大自然的接触,使他本来具有古典气质的画风获得一种现代感。沙耆十分注重油画、水彩语言本身的美,注重笔触、肌理的美,他的色彩很强烈、响亮,大胆用对比色,又很和谐、抒情。他的技巧极娴熟,可是在画面上,我们看不到任何技巧的卖弄,而为他炽烈而朴实的感情所吸引,只有大手笔才能创造出有如此精神品格的艺术作品来。现在许多人讲绘画的现代性,在作品中做"现代性",其实,现代性不应该是一种刻意追求,它应该自然而然地产生。真切地把握了客观世界的精神又忠于自我感受的人,在他的笔端,自然会流露出现代性来。这也许是大艺术家沙耆的作品给我们的又一个重要的启示。